春節倍思親

文/郭立昌

年節之前悼先人

子孫千里趕祭陵

湖邊垂柳雨沉沉

富貴南山鐘鼓聲

稽首祖舊心恭敬

真言聲中盼春風

《聖經》新約第一本書〈馬太福音〉，開宗明義即談「耶穌的家譜」，從亞伯拉罕到大衛，共有十四代；從大衛到遷至巴比倫的時候，也有十四代；從遷至巴比倫的時候到耶穌基督，還是有十四代。(太1:17) 從三大「一神教」之父亞伯拉罕起算，分三個時期，各有十四代，每一代的代表人名字都寫著清清楚楚，意義就是教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來源，以及飲水思源。如果沒有我的父親郭坤成(1926~1999)的高超工藝技術，我小學畢業就去當竹雞了，台灣不知是否會有人有耐心去警總解說「精密工業」，也把經營之道與鄉親分享？

郭氏父子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

日本實業家稻盛和夫曾經說：「人心應存有宗教觀，才會有『利他忘己』的觀念。」四處奔波傳道，經常聽見基督徒沾沾自喜地說：「哈，以後不用再拜拜啦。」每次都不禁想起馬太福音第一章的絡絡長人名，這些人的「宗教觀」實在有待商榷。宗教必有其「教義」，基督宗教最好的是有一本《聖經》，有舊約有新約，每部書都有章有節，該做不該做都寫得清清楚楚。〈馬太福音〉的重要意義在於教人要「慎終追遠」。「終」指逝去的先人，「慎終」就是要真心思念自己的先人；「遠」指祖祖先先，「追遠」就是要記住我們的來源。

小學的某日，我的父親因被糾纏不清的匪諜案，搞到生不如死，他要我複誦：「----郭忠成生郭永和，郭永和生郭受福，郭受福生郭標，郭標生郭坤成，郭坤成生郭立昌。」說他已經找到收養我們兄弟的人家，要我記住每一個兄弟的特徵，長大以後必須一個一個去找回來團圓；父親出示一個物件，說：「這是『手榴彈』，我要去和仇敵同歸於盡！」後來，幸好父親真的放不下老母親；在祖母的眼淚之下，父親繼續他的孤軍奮戰，直到1966年春節的此刻被惡意逮捕進新生街。

1966年的春節，我帶著兩個弟弟在高雄中興街16號，其他三個兄弟和祖母在台南崇安街45號，根本毫無過年的氣氛；父親在寒冷的中興街小厝和我說了一夜的話，最後仍再強調：「假如爸爸不在的話，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了---」聽了我肯定的承諾之後，他才騎著摩托車回台南去看祖母。看著父親消失在淒冷的黑夜裡，我的心相當地不安；果然他一抵達崇安街，就被惡意逮捕，被五花大綁架著從崇安街拖到了成功路，才上了囚車。最令人髮指的是，威猛的警察順手打斷祖母纏足的小腳，使台南的經濟來源斷絕。祖母只要手中有一把「小剪刀」，任何的圖案和字型都能剪出來，有人會拿喜幛來給她別上圖文，至少有點收入。她被打成殘廢，台南的收入斷絕，為了履行對父親的承諾，我必須接受國民市場收入最高的工作—幫助鴨肉攤陳老板製造注水唧筒，幹起美化鴨屍的勾當。下午又得在中興街的小工廠製造「燈頭/燈座/戒指/領帶夾/小油燈/鞋用哈多瑁」等等產品，把身邊的兩個弟弟照顧地白白胖胖的。母親則一夜間老了30歲，幸好還能往來於高雄和台南之間，輸送資源—每隔幾天就不辭勞苦地到高雄，我會把12瓶鴨油綁在一起，連同家裡需用的錢，還有客人訂製的產品，交給她帶回台南，真難為她每次都必須搬運那麼多的物件。

祖母的小剪刀剪出了血淚的人生

每天晚上，我都會質問我的神：「為什麼不帶來一個像樣的客戶呢？」只要活著，心存盼望，做好準備，晦暗的日子總是會過去的。1966年12月，我終於接到高雄加工出口區美商全球電子公司的十萬元訂單，只花了我五天工夫就解決掉訂單，他們也把貨款送來，讓我們在1967年丁未羊年過了郭家被傾覆數十年後的第一個好年。2月9日大年初一，除了祖母臥病在床之外，我們到石像「一家攝影」拍攝了第一張的全家福照片。

在親戚嘲笑我的父親「工字不出頭」的情況下，我毫不動搖地堅信父親的技藝是有用的，每天都會把他留給我的「最後的禮物」—六台自動沖床當成寶貝擦得晶晶亮；同時，不斷地回想父親是怎麼做的，不斷地自我鍛鍊技術，直到心隨意轉，腦中所想的，手就能做出來。原來，高雄加工出口區在1966年12月才開幕；甫開幕，我就接到第一張訂單，也是第一個交貨進高雄加工出口區的廠商—那時我才剛滿13歲。而接下來，區裡的日商和歐商紛紛跑來找我，可以用「訂單如雪片飛進來」形容。感謝我的神的恩賜，祂教我懂得「善用資源」，知識就是重要的資源；我從成大電機系姚靜波教授和機械系馬承九老師那邊獲得了知識，把它融入於我的實作之中，讓我能夠應付龐大的訂單。

「模式複製」是我發明的名詞，就是針對任何一件事工，我都能夠運用方法完成。像訂單進來，我的設備不夠，人手也不夠，我就能夠把整個工作流程變成一個「模式」，大量地複製以達成我的需要；當然財源滾滾。所以，沒三年就搬進先祖郭標被抄家37年之後的新厝。每週都派員到崛江商場，買「富士大蘋果」以補充祖母和父親的營養。1969年因真空管淘汰，我的客戶全都慘兮兮；但我只有幫勇於冒險者開發新產品的收入，在1970年就買了一萬多坪的土地。

然而，我的父親漸漸勇健了，每次出去，就是幾千坪土地出手—說是「助人最樂」。鼓勵他參與社團活動，與人接觸難免聽見有人稱讚他這個兒子，每次都變臉。由於客戶NYSE上市的需要，地方政府的需要，我只好繼建了鹽行三廠之後，在太平橋邊再建造一個廠房。這個1974年啟建的「成光精密工業公司」，曾經來了許多的知名人物，比較特別的是1975年IBM的工程師隨著「聖荷西訪問團」來到這裡，我們探討未來電腦的長相，後來1985年「IBM5550」個人電腦(PC)的外貌幾乎是依照當年的結論。

1975年聖荷西海斯市率團訪問成光精密

由於中華民國的徵兵制度，我在1976年10月必須入伍服役；我前腳剛踏入成功嶺，記帳的盧仔就夥同稽征處的官，獵殺我的父親。幸蒙天佑，從來不讀書，也不懂得經營的他，雖然嚇破膽，但那幫惡徒還是被我請假回來給擺平了。不過，從此父親一直吵著：「不要再做了----」1977年11月，蘇南成先生當選台南市長，南成兄在1978年宣布：「建設大台南！」有一群人來訪，僅只從我們公園路451巷的厝到六甲頂這塊「小北地區」開發，就會產生八十餘公頃的建地；向來和藹的父親居然把訪客轟了出去，指著我的鼻子說：「你阿公幾千甲的土地，被抄家，連一坪都不剩----」表示他現在住千坪大宅已經很滿足了，又說：「事實上，我覺得已經太大了！」

幸好他把訪客轟走，我才得以按照既定行程在1979年初前往美國；父親若同意賺「軟路仔錢」，我就得留下來，也許大家就看不到1980年代的「衛星接收器」了。我在美國，從西雅圖到紐約，從紐約到奧蘭多，從奧蘭多到聖地牙哥，從聖地牙哥到聖塔芭芭拉，然後到了矽谷的聖荷西。結論是，美國企業沒有我們的實作能力，我們應當企業化經營，進入美國等於沒有天敵，進而雄霸天下。父親聽了，立刻變臉，他說：「原本希望你去美國學人家的互助合作精神，竟然帶回來日本人的那種唯我獨尊---」他雖然成長於日治時代，卻不贊同所謂的日本精神；小時候，和他看的電影都是像卻爾登希斯頓演的《出埃及記》這類好萊塢的作品。

我的閱歷和知識越豐富，和父親的想法越來越遠，這造成給惡徒有機可趁，見縫插針，導致了新玄武門兵變。原本我所做的全是持守對他的承諾，只是賺過了頭；所以，我如其所願離開台南，到了台北開班授徒，不用開工廠，日子相當輕鬆愉快。只是每次遇到問題，父親就會像小孩子跑來找我去幫他解決。

隨著1996年，李登輝總統把我宣揚多年的「Incubator」(孵蛋器)制訂為國家創新育成政策，省長宋楚瑜交辦，建設廳林將財廳長在中興新村國際會議中心舉行說明會，邀請我去說明「創新育成政策」對台灣的好處；之後，我的「科技與未來講座」變成必須到各縣市的工業區和工業策進會去舉辦。我們把「電商系統」(TES)帶至1997年APEC，激起漣漪效應，也爭取到「APEC Technomart II」(第二屆亞太經合會科技交流展)於1998年1月在台北舉行，傳道的事工非常地忙碌。不過，每當父親的生日，若在台灣的話，我還是會回台南幫他慶祝一番；奇美的前副董事長張源漳先生說：「台灣就是有你父親這種人，才會普遍地繁榮。」

1998/11/22 最後一次給父親慶生

原本講好，元旦要去載他到台北玩；想不到，1998年12月31日，父親打電話給我，說：「初一你不用回來啦，我1月初六去台中參加科技與未來講座，再跟你談動力晶片和把成光交還給你的事。」更想不到的是，他1月2日因頭痛被送進奇美醫院，我飛奔至台南，他已經走了。他明明講好：「我要活到一百歲，和你用動力晶片做飛機。」真的此情只待成追憶。昨晚孫女要去屏東時，小手輕觸小嘴，揮揮小手，用童稚的聲音說：「我離開的時候，還會想著你們喔！」突然莫名的感觸湧自心深處。

2007年大年初一，我在大度山的頂樓早禱；突然間，有個聲音響起，說：「去找一張你祖父的相片！」曾經是府城首富，從少年就有相機的郭標，只因為恪遵「愛人如己」的教導，不但被抄家，更被奪產的奴婢譏為「台南第一敗家子」，身後連一張照片都沒有。我開著車回到台南，聽著從天而來的聲音跑，問了好幾處，終於在一個叔輩那邊，找到祖父的相片。那位叔輩說：「你阿公的墓壞掉了，曝屍荒野----」

原府城首富郭標及其家人

父親生前，過年或清明時都會帶著我們去掃墓；但隨著父親身故，祖父的錢人人要，但他的墳塋變成了孤墳。去找了幾個小輩，居然都躲得遠遠地；因為姨婆那頭沒人敢有所動作，所以我只好出錢出力，把祖父從荒野移靈至富貴南山亞伯拉罕紀念中心，和祖母與父親安置在同一處；那些我一手拉拔長大者視若無睹，倒是姨婆的子孫都紛紛表示謝意，趁我回去台南教會講道時，跑來對我說：「現在要祭拜阿公，真的很方便。上帝會祝福你。」

南山亞伯拉罕紀念中心

今年(壬寅)過年前，心頭覺得很沉重，1月29日即使細雨綿綿，還是開著車去祭祖。想回到我建造的厝祭拜父親，同時看看最思念的人是否安然？居然不得其門而入；打電話也無人接聽—這些小輩不知在怕什麼？《論語‧學而》裡，曾參說：「慎終，追遠，民德歸厚矣。」意思是說：「直系長輩去世了，要謹慎地辦好喪禮；要誠心恭敬地追思自己的祖先。如此，社會的道德風氣就日趨敦厚純樸了。」孔子說：「生，事之以禮；死，葬之以禮，祭之以禮。」(論語‧為政) 儒家重視孝的道德教化，孝是百善之先，德行之根本。不過，在眼中只充斥著物慾的小輩，似乎毫無重量。這幾天，只能在早課晚課之中，祈禱我的神差派天使來保護那些我永遠看重的長輩。